外地茶友發(fā)來微信:聽說你去老班章了?他消息可真靈通!春茶下市在即,3月初工作之余,“竄訪”了老班章,村里、茶園里轉悠了一圈,有幸喝了泡頭春古樹茶——之所以說“有幸”,是路上朋友就打預防針:“也不知道采了沒有,不一定能喝到哈”。
啊,老班章,多少普洱茶人的心頭好!去老班章一趟不容易,它的江湖名氣又那么大,路上有點“朝圣”的感覺——朝的是“山頭茶之圣”。不過從老班章回來,竟有點“無感”。如今坐在春城昆明的暖陽里,我搜羅了關于老班章的記憶和新聞報道,還是覺得有些心塞。
和朋友一幫人從勐??h城出發(fā),早飯吃的有點飽,山路彎彎,轉來繞去,竟有點暈車,腦門上冒出細汗,心里也堵得慌。去老班章的路爛是出了名的,好在此刻雨季還沒來,我們過了一截彈石路后,顛來倒去的沒多久,到了。新修的“龍巴門”很氣派,寨門是陳升茶業(yè)援建的,老班章村民和陳升茶業(yè)之間的恩恩怨怨,剪不斷理還亂。寨門旁的一大幅海報上,印著老班章村民們的笑臉,中間就是陳升和先生,很有些合作愉快的味道。一行人迫不及待下車拍照,我私自采了茶葉放嘴里,嚼起來有點“重口味”,比一般茶葉苦。
村口就是一家“農村信用社”,穿過村里的水泥巷道,兩邊都是鱗次櫛比的闊氣小洋樓。我們在一家院落里停下車,主人不在家,不過先從別家討來了一點剛做好的老班章春茶,自己泡自己喝——大家紛紛夸贊朋友有面子!
喝茶前,我們先在寨子里轉了轉,順路去村后的古茶園。老班章剛剛爆出“山東茶商32萬包下茶樹王春茶”的新聞,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孔方兄的味道。加上之前的曬錢印象,這味道更加濃烈。村里并沒有多少人,一家茶企的車隊呼嘯而來,掛上了初制所的牌子,村里人對此習以為常,“連村長都未必來出席一下”。“老班章14號”,我在這家的大鐵門上,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微信二維碼——誰說村民文化低,其實每家墻上幾乎都寫著戶主的聯(lián)系電話,這在云南山村里幾乎是絕無僅有。一戶人家前掛著“早晚點”的招牌,讓大家很是感慨:都這么有錢了,還賺做飯的辛苦錢?
老班章的古茶園里,生態(tài)那叫好,成片的茶園掩映在森林中,茶樹根部都有胳膊粗細。走了十來分鐘,傳說中的幾棵茶王樹到了——幾尊“大王”紛紛被柵欄、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閑人勿近的樣子,成為身份的象征。一小片茶林中幾位“王爺”共處,也是一道風景。最大的“樹王”前面,拍照的人得排隊,噓唏感嘆之聲不絕于耳,有贊譽的,也有憤懣的,大家同此一慨。有位廣東老板突然打趣:喝了老班章,早晚成仙嘍,引得眾人發(fā)笑。
茶已經泡好了,我們折返回來品茶。關于老班章的口感以及茶氣足等,已經說的夠多了。個人感覺,剛才下來的春茶,有點青味自是難免,這種鮮爽蘿卜白菜各有所愛。茶湯厚重,是老班章的一大特點,有人形容作稠,油潤油潤的,也有道理。入口湯感明顯,苦味偏重,但轉化也快。也許是內涵物質豐富,老班章的霸氣并非虛言——同行者有的幾杯下去,就“喝不動了”,這或許是所謂的“茶氣”使然吧,腸胃偏弱的人怕是難以受用。喝過老班章,據(jù)說幾小時后嘴里還是甜甜的,魯云倒是沒有太在意。不過也乘興賦詩一首以記之:布朗深山老班章,哈尼古茶夸稱王。頭春新曬第一泡,金剛滋味雷音響。
這“金剛滋味雷音響”,便是指老班章的口味和韻味,竊以為還貼切。
其實,比之于老班章的茶味,我更感興趣的是老班章的人情世故。但主人恰好不在,時間又有限,沒能找?guī)讉€茶農好好聊聊。不過,老班章的故事早為人所知,這里略作轉述。
老班章是哈尼族寨子,據(jù)說五百多年前哈尼族人遷徙至此,向老曼娥的布朗族人請求,布朗人慷慨地把這片山劃給了他們。之后村民們每年都會向老曼娥贈送茶葉、糧食、牲畜等,作為當年接納先民的感謝,盡管自己常常吃不飽。當然,現(xiàn)在這個傳統(tǒng)已經斷了。老班章的村民一直很窮,主要是路不通太封閉。據(jù)說這里知道“文革”已經是68年69年的事了,相應的,“文革”在老班章結束也晚了兩年。要不是因為窮困吃不飽,新班章和衛(wèi)東村的人,也不會從這里遷出去。據(jù)說,現(xiàn)在有的外遷戶悔青了腸子。雖然窮,1992年,老班章村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架了電,之后還戮力同心地刨出了一條晴通雨阻的“毛路”。
大約從2002年開始,老班章的茶葉從每公斤十來塊漲到了上百塊,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2007年普洱茶暴跌,老班章的茶葉也是跌回了五六百元。而如今,一公斤春茶要七八千塊。世事真讓人跌破眼鏡,2000年以前,那些如今像掛起來的錢的樹葉子,還沒人愿意收——這部分也是因為路難走吧,但至少也說明,那時候茶葉還沒有“喝了能成仙”的味道。從勐??h差不多最窮困的村,一下子到了最富裕的村之一,老班章用了不過二十年,經歷了許多地方二百年也做不到的事。老班章運命如此,夫復何言!
老班章人坐上的命運過山車,并不是自己駕馭的——它更像是茶客味蕾與資本大咖的玩偶?,F(xiàn)在老班章人富了,這是大家希望看到的。但這種只是腰包鼓起來的富裕,有些迷幻色彩。新聞里說:2007年后,布朗山派出所每年都要到老班章為村民做一次尿檢,第一次就查出5位青年跟毒品有染,年齡均在16歲左右。其實,云南許多偏遠地方有“直過民族”,即從原始社會末期和奴隸社會、封建領主社會建國后直接進入新社會。這些地方的社會發(fā)育程度,在粗暴的現(xiàn)代化沖擊面前,總有些一敗涂地又恍然如夢。老班章村唯一的女大學生高小芳,在目睹了家鄉(xiāng)如今有賭博、酗酒甚至吸毒現(xiàn)象,虛榮心也被無限放大后,難免心生今不如昔的感慨。
我無意貶低老班章人的暴富——他們早就應該富起來,只是對村里的風俗擔憂。離開老班章時,我們從另一個方向出村,依舊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據(jù)朋友說,當?shù)卣M习嗾麓迕衲軠慄c錢,和政府一起把水泥路全部拉通——當?shù)剡@個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老班章人意見無法統(tǒng)一,他們不愿為此項公共工程掏錢:這本來是政府應該做的事情吧!有了錢的部分村民似乎忘了:1992年的光明,是怎么照進老班章的。
大篇幅敘述老班章的“民心不古”,似乎過于武斷,畢竟媒體眼里的世界也不完全真實。每個茶類都有金字塔的塔尖部分,如今的普洱茶塔尖上有老班章一席。遺憾的是,以山頭論,普洱茶的老班章、冰島、易武各個小山頭等等,知名度和美譽度總難以齊飛。而其他的大紅袍、龍井御茶樹等,爭議就小得多。土豪村!人們總是這么說起普洱茶山頭,言辭帶著不屑?,F(xiàn)在想起老班章,確也是黃塵滾滾——在去往村子的路上、在去往茶園的路上,黃土不時泛起,一下遮住了滿眼青山……
老班章在傣語里稱作“巴扎”,是一條魚的意思,漢語實為音譯——命運啊,放過那條魚吧,你攥的它太緊了,現(xiàn)在何不讓它平常一點?
致謝:感謝《南方人物周刊》曹林華、劉承佳2014年的報道,他們生動入木的文字,讓魯云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