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印象最深的是論壇里一篇關于老工程師感悟的文章。里面講的確實都是寶貴的經驗。但是讓我不能接受的是,為什么在中國,搞技術的工程師被看成是“孔乙己”似的人物,為什么工程師淪落成在“墻角看示波器”的形象?需知在國外公司里,工程師往往是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最有活力的一類人。他們的思維天馬行空,行為最不受約束。相反只有那些純粹做管理的人才是嚴格按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我們單位的工程師一年工作規(guī)定不超過200天,每天規(guī)定不超過7小時(當然事實上,絕大工程師自己工作在家也工作,所以往往遠超這個時間,因為從事這個行業(yè)的人是需要激情的)我的工程師同事基本上都有在家里搞搞小設計,改裝什么汽車,帆船,甚至是蓋仿古風格的房子之類的習慣,他們的活躍性由此可見一斑。(當然中國也有農民造飛機的新聞,但是更多的人是不理解,甚至譏笑為不務正業(yè))
作為一個和理工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金融我就不指手畫腳了,畢竟不是??瞥錾恚矝]有業(yè)內經驗。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對工程師文化的看法。
其實工程師文化這個詞的定義十分的廣泛。你說物理學家算不算工程師?建筑工人算不算工程師?其實嚴格來講,從文化這個形而上的層面,他們也應該都算。
如果沒記錯,這個詞兒是最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因為it行業(yè)的爆炸式發(fā)展,一群硅谷的公司的風格,如穿著休閑,時間自由,頭發(fā)蓬亂,放蕩不羈,公司里這里擺個雕塑那里放個躶體畫之類的,被很多媒體再煽風點火添油加醋的一炒作,就火了。
但是我認為這不是工程師文化,這最多只算是公司風格罷了。
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西方的工程師文化,是融合在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的。從兒童時的樂高玩具, 年少時跟著父母做屋子修修補補的工作,青年時打工買二手車折騰來折騰去。人生在這里會出現(xiàn)分水嶺,好一些的家庭繼續(xù)深造,真正進入工程師的某個專業(yè)。大部分人則去打體力工,進入規(guī)范的流水線。
但無論是哪一種人生,這個社會的洋人給我一種他們依然保留著游牧民族的不安分,與工業(yè)革命時代的浪漫的感覺。很多孩子小的時候,都收到過塑料的扳手做為禮物。而成人的夢想,則是有一車庫的工具放在價值上千的工具柜中。整套整套的螺母,整套整套的扳手放在超市里供人選購。更有許多超大型的商店, 占據(jù)最好的地段,專門出售格式各樣的工具與原材料。
這是屬于創(chuàng)造的浪漫,來自于改造這個世界的不安分。拿起厚重而鋒利的沖鋒鋸的時候,你的靈魂仿佛與百萬年前那個舉起木棒的先祖相連。這,就是工程師。
而當上面這些東西,散布在每一個家庭的車庫里,散布在每一輛公路上奔跑的汽車里,每一個孩子都知道如何用改錐去擰緊一個螺絲,每一個少年都知道如何用千斤頂頂起車來換輪胎以便繼續(xù)泡妹子,每一個成年人都知道如何將木板拼搭成漂亮的露臺。這種文化,就形成了。
這才是工程師文化。硅谷的年輕人的自由與青春只是它表達的一小部分,而這種文化自身,則要深邃的多,包容的多,廣闊的多。
我還記得很多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踏進我當時同學家的車庫時,看到滿墻工具時所感受到的震驚。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種震驚里夾雜著一種恐懼。我隱約覺得我發(fā)現(xiàn)了,這些國家強大的源頭。而我們真的缺少它。
所以,我們要學會它。
十幾年過去了,我從只會擰螺絲釘,學會了使用各種尺寸的鋸子,學會了使用不同用途的電鉆,知道了怎么修理汽車,明白了房子結構,搞清楚了怎么搭木頭才不會倒。
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各種新鮮的信息工具層出不窮。用了iphone, 不停的自動化自己的信息庫,使用mac來提高效率,使用終端來與電腦對話,學習各種語言與數(shù)據(jù)結構。
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各種家用產品百花齊放,我換了陶瓷刀,買了面包機,用洗碗機來處理碗筷,用慢燉鍋來給自己熬早餐粥,嘗試膠囊咖啡,用烤箱給自己做美味。
然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感覺出現(xiàn)在了各個方面,金融,醫(yī)療,教育,稅務。每當我看到這種成體系的東西,每當我看到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我的腦子中,總是會浮現(xiàn)出我那位同學家車庫上,整整齊齊擺放著的工具。
那代表著無限的可能。
我依然在探索的過程中。不過,我可以對我這么多年的感悟做一個簡單的總結。
工程師文化,是一種內心的欲望與恐懼的表達。對創(chuàng)造的欲望,對世界的恐懼。因為欲望而創(chuàng)造,因為恐懼而改造。創(chuàng)造世界,改造世界。
這種欲望是如此的強烈,這種欲望驅使著我們從樹上爬了下來,生起了火,蓋起了房,馴服了馬,開上了車,造出了原子彈,發(fā)射了好奇者。而這種恐懼也是如此的強烈,逼迫著我們不停的看向周圍的一切。還能不能更好?還有什么可以做的?還可以怎么做?
工程師文化就是這樣兩種感情所催生的。永遠想要去改造些什么。而工具帶來了無限的安全感。永遠想去創(chuàng)造些什么,而工具給予了創(chuàng)造的可能。
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所描述,我覺得它可能更接近女人看到美麗的衣服與精致的化妝品時候的感受。那種渴望,那種沖動。這是工程師文化的來源。
但僅有這個來源是不夠的。欲望與恐懼畢竟是不可靠的人類情感。而西方社會則在這幾百年里,發(fā)展出了一套嚴格的,制度的,詳盡的規(guī)則來約束這種情感。當然也有約束不住的例子也很多。但無論如何,這個社會用最大的力氣,將這種感情導向了有益的方向。
人類本身無法磨滅的欲望與恐懼,與社會所制定的約束與導向,共同造成了工程師文化的興起。也成就了西方在近代的輝煌。
如果你覺得這些都太大太空,下面是我所能想到的關于工程師文化的一些關鍵點:
1. 熱愛創(chuàng)造。你愿意弄臟自己的手,捏出個什么,搭出個什么,并引以為豪。
2. 愛你的工具。工具是工程師的命根子。不管是扳手,還是軟件,還是報表。它們的祖先,是人類第一個舉起的那根木棒。
3. 永不滿足??傆锌梢愿倪M的地方,總有可以優(yōu)化的地方,總有可以完善的地方。
4. 理性思維。不做無用之事。明白實驗與犯傻之間的區(qū)別。
5. 好奇。對自己專業(yè)的好奇,對不同專業(yè)的好奇,對生活的好奇,對世界的好奇,對宇宙的好奇。
6. 熱愛自己的專業(yè),并一直向下挖。
6. 瘋狂到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世界。這句話最近也很火。但是真的,工程師,確實是這么一群人。而且他們真的在改變世界,已經改變了好幾萬年了。
在我出國之前,我一直也認為國外種種對中國發(fā)展的指責是無理的。但是現(xiàn)在當我開始工作了,我逐漸理解了國外人對中國的指責其實也不完全沒有道理。因為在他們看來中國是個不折不扣的世界規(guī)矩破壞者。
中國現(xiàn)階段的這種不合理的薪酬方式,讓國外的公司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重視技術,節(jié)約成本的種種措施,都玩不贏中國這種“流氓式”的人力成本戰(zhàn)術:本來以為你發(fā)展了,人力成本自然就上去了,那么人力優(yōu)勢差距就小了,那么我的技術優(yōu)勢就體現(xiàn)了,但是沒想到你耍流氓,賺的錢不分給你的工人,不發(fā)給你的工程師,不研究技術,人力成本20年過去了還是那么低,那么我就很痛苦了。這就是為什么現(xiàn)在歐美很多公司不得不大量裁員,轉移工廠甚至研發(fā)中心到亞洲。因為對于不受規(guī)矩,又無法制約的流氓的唯一辦法就是我也成為流氓。這也是為什么中國在國外形象很差的原因。很多人一談中國問題就很反感,因為你搶了他們的工作,破壞了他們先前默認的規(guī)矩。
但是中國顯然是不會承認這一點的。我們更傾向于反駁說你們之所以發(fā)達是因為你們侵略了我們,你們自己搞資本原始積累,所以沒有資格教訓我們。但是卻無人愿意正視一個基本事實,中國80年代階段的落后更主要是自身的原因:大煉鋼鐵,大躍進等等。二戰(zhàn)后的發(fā)達國家(除美國)基本上都是從零起點發(fā)展起來的。所以中國其實沒有站得住腳的論點去破壞人家已經建立的游戲規(guī)則。這就好比排隊,你偶爾插個隊,別人可以視而不見,但是你總是插隊,總想走捷徑,別人不發(fā)火就怪了。中國不重視技術,老是靠買,然后用流氓人力成本戰(zhàn)術吸收價值差的做法實際上就是在破壞游戲規(guī)則。因為如果你是自己搞技術,搞創(chuàng)新,做生產,堂堂正正打敗了別人,別人自然無話可說。但是靠這種類似下三濫的殺敵一百,自損三千的做法打贏別人就不道德了,因為你不想活了,別人可不想跟你去完蛋,但是他不和你打又不可能,所以就恨你了。中國現(xiàn)在就是在用一代甚至幾代人的正常利益來打贏這場代價慘重和平時期的經濟戰(zhàn)爭。也許這個確實是國家強大最迅速的做法,但是對于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底層弱勢階層卻是個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