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君徽的另一首《惜花吟》,有人說是閨怨詩,卻也形象的描述了唐代后宮煮茶的生活。從唐代的宮廷畫《宮樂圖》來看,唐朝后宮,飲茶是一種背景或者氣氛,除茶外,還有音樂演奏,可能還有聯(lián)詩行令,這更像是一次文化沙龍。《宮樂圖》中畫后宮女眷十二人環(huán)案閑坐,或品茗,或行酒令;中四人,并吹樂助興,所持用的樂器,自右而左,分別為胡笳(又名篳篥)、琶琶、古箏與笙。侍立的二人中,還有一女擊打拍板,以為節(jié)奏。
【惜花吟】
鮑君徽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盡此花下歡,莫待春風(fēng)總吹卻。
鶯歌蝶舞韶光長,紅爐煮茗松花香。
妝成罷吟恣游后,獨把芳枝歸洞房。
鮑君徽的這首詩中,"紅爐煮茗松花香",即反映煮茶為唐代宮女自娛形式之一。
唐代飲茶法主要為煎茶、庵茶、煮茶三種方法。唐朝宮廷畫《宮樂圖》是典型的庵茶法,茶末事先置入細瓶或其他容器,然后注入沸水,再分湯飲之。庵茶法可視做現(xiàn)代泡茶法的雛形。煮茶指較原始的將整葉茶放入湯中煮成羹而飲用的方法,所謂“茗粥”。皮日休《茶中雜詠》自釋中所謂“稱茗飲者,必渾而烹之,與瀹蔬而啜者無異。”而煎茶法是陸羽等茶人對飲茶法的改進,即如《茶經(jīng)》中所述,將餅茶研末投湯中煮飲的方法,中唐以后開始盛行?!恫杞?jīng)五之煮》有一段文字:“第二沸出水一瓢, 以竹筴環(huán)激湯心, 則量末, 當中心而下, 有傾勢若奔濤濺沫, 以所出之水止之,而育其華也。凡酌置諸盌,令沫餑均。沫餑,湯之華也。華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餑。細輕者曰花,如棗花漂漂然...... 及沸則重華累沫,皤皤然若積雪耳。”
這里將湯(第二)沸投茶后形成的微細泡沫稱作"華", 視為茶湯精華所在; 又形容細沫如棗花(花細小而色白)。這種對茶湯浮沫的形象描寫, 隨著煮茶法的盛行而被詩人詠嘆,形成更多的詩化意象。如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有“驟雨松風(fēng)入鼎來,白雲(yún)滿碗花徘徊”;僧皎然《對陸迅飲天目茶圓寄元居士》詩有“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zhuǎn)嘉,投鐺湧作末,著碗聚生花”。元稹《一字至七字詩:茶》有“銚煎黃蕊色,碗轉(zhuǎn)曲塵花”。以上詩句均形容茶湯浮沫如花。而李群玉《龍山人惠石稟方及團茶詩》則有“碾成黃金粉,輕嫩如松花”,劉禹錫《送州李郎中赴任》“松花滿碗試新茶”,明確形容剛剛研磨好的茶粉就像松花一樣輕嫩!
松花粉輕細柔軟,香氣宜人,而且松樹也常常與茶事緊密相關(guān)。如皮日休詠《茶甌》詩有“棗花勢旋眼,萍沫香沾齒,松下時一看,支公亦如此”。 他又有《煮茶》詩:“香泉一合乳,煎作連珠沸,時有蟹目濺,乍見魚鱗起,聲凝松帶雨,餑恐煙生翠”。后來更把茶事中煮水的聲音叫做“松風(fēng)”。 如北宋蘇軾《汲江煎茶》詩即有“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泄時聲”。因此,,用松花粉來形容茶粉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唐開元年間,玄宗皇帝曾與梅妃(710-756年)斗茶。玄宗與梅妃斗茶,顧諸王戲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斗茶今又勝我矣。”梅妃應(yīng)聲曰:“草木之戰(zhàn),誤勝陛下,設(shè)使調(diào)和四海,烹飲鼎鼐,萬乘自有憲法,賤妾何能較勝負也。”玄宗很開心。這位聰穎機智的梅妃可能是最早將茶百戲引入唐宮的女茶人,可惜當時畫工不在場,沒有將斗茶的場景描繪下來,不然,一幅“梅妃斗茶圖”足以和“宮樂圖”相媲美了?!墩f文》講,“弄,玩也。”“梅妃弄茶”,是玄宗和梅妃的夫妻蜜戲,肯定不同于后宮的下午茶沙龍,也不同于宮廷茶宴的排場,所以這個時候估計已經(jīng)有了“茶百戲”的成份。“梅妃弄茶”可能是最早關(guān)于中國點茶法的記載。后來梅妃,當然沒有后來了,梅妃后來被楊貴妃陷害了。我的朋友頑竹生基于此寫了一首懷古詩:
【戲賦玄宗梅妃斗茶】
頑竹生
玄宗梅妃閑斗茶,玉笛聲聲落梅花。
水牽一線濺香醒,蓋抹平湖麗水滑。
輕斟分出春水色,漫飲品得流波霞。
斗茶已勝笑君王,四海鼎鼐是君家。
宋代點茶比唐代煎茶法更精細,包括將團餅炙、碾、羅,以及侯湯、點茶等一整套規(guī)范的程序。如果不是從宮中傳出,實在想起不起來還有誰更有時間去研究它了。
點茶法區(qū)別與煎茶法之處在于,茶末不再是水二沸時投茶煮,而是將茶末適量入盞中,再把煮好的水用“湯提點”(煮水瓶)注入盞中,先是調(diào)成膏狀,再接著注水,用茶筅快速擊打,使茶與水充分交融并使茶盞中出現(xiàn)大量白色茶沫為止。茶的優(yōu)劣,以餑沫出現(xiàn)是否快,水紋露出是否慢來評定。沫餑潔白,水腳(即水痕)晚露而不散者為上。因茶乳融合,水質(zhì)濃稠,茶湯和茶盞膠著不干,自然稱為“咬盞”。宋代點茶時強調(diào)水沸的程度,謂之“候湯”。候湯最難,未熟則沫浮,過熟則茶沉,只有掌握好水沸的程序,才能沖點出茶的色、香、味。宋代點茶,煮水改用肚圓頸細高的湯瓶,因為很難用眼辨認煮水的程度,因此只能依靠水沸的聲音來判斷煮水。從蔡襄《茶錄》、宋徽宗《大觀茶論》等書看來,點茶法的主要程序有備器、洗茶、炙茶、碾茶、磨茶、羅茶、擇水、取火、候湯、茶盞、點茶(調(diào)膏、擊拂)。
茶神陸游還有一首很知名的茶詩《臨安夜雨初霽》
【臨安夜雨初霽】
陸游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暗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fēng)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些年世態(tài)人情淡薄似紗,可誰讓我客居京城享受這份繁華?
只身小樓,春雨淅瀝了一夜,深幽小巷明早還會傳來賣杏花的聲音吧。
小雨初晴,信手涂鴉,煮茶的水面已冒起了細密的泡沫,恰好去點茶。
身著白衣,不免感嘆會被風(fēng)塵之色玷污,但我回家仍會身著它趕上清明。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在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一詩中,這“分茶”不是尋常的品茗,也不同于斗茶、茗戰(zhàn),而是一種獨特的烹茶游藝。陸游在詩中把“戲分茶”與“閑作草”并提,可見這絕非一般的玩耍。宋詞人向子湮有《浣溪沙》一首題云:“趙總持以扇頭來乞詞,戲有次贈。趙能善棋、寫字、分茶、彈琴。”此人把分茶與琴、棋、書等藝并列,說明此藝為當時文人喜愛與時尚的一種文化活動。
這里的“分茶”又稱茶百戲、湯戲或茶戲。楊萬里有一首《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詩,記述他觀看顯上人玩分茶時的情景,十分詳盡而生動。詩云:
【澹庵坐上觀顯上人分茶】
楊萬里
分茶何似煮茶好,煎茶不如分茶巧。
蒸云老禪弄泉手,隆興元春新玉爪。
二者相遇兔甌面,怪怪奇奇真善幻。
紛如劈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萬變。
銀瓶首下仍尻高,注湯作勢字嫖姚。
茶、水相遇,在兔毫盞的盞面上幻變出怪怪奇奇的畫面來,有如淡雅的丹青,或似勁疾的草書。北宋人陶谷在《羈:茗錄》中說到一種叫“茶百戲”的游藝:“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湯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散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茶百戲。”陶谷所述“茶百戲”便是“分茶”,“碾茶為末,注之以湯,以笑擊拂”,此時,盞面上的湯紋水脈會幻變出種種圖樣,若山水云霧,狀花鳥蟲魚,恰如一幅幅水墨圖畫,故也有“水丹青”之稱。
由于分茶要使茶湯湯花在瞬即間顯示出瑰麗多變的景象,需要較高的沏茶技藝。一是用“攪”創(chuàng)造出來的湯花形象;一是直接用“點”使湯面形成湯花。宋代沏茶時尚的是用“點”茶法,點茶其實就是注茶,即用單手提執(zhí)壺,使沸水由上而下,直接將沸水注入盛有茶末的茶盞內(nèi),使其形成變幻無窮的物象。因此,注水的高低,手勢的不同,壺嘴造型的不一,都會使注茶時出現(xiàn)的湯面物象形成不同的結(jié)果。
從唐代后宮衍生出來的茶戲活動,籠罩了隨后的宋金元時期,文人雅士為了突出自己的社會階層,這種精致的泡茶“自娛”成份更重。到了明朝朱權(quán)時期,單置寮室?!犊紭動嗍隆分姓f:“茶寮,構(gòu)一斗室,相傍書齋,內(nèi)置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設(shè),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wù),不可少廢者。”開啟了“一瀹一啜”的飲茶時代。
撮泡法(瀹茶法)飲茶這件事,在明朝茶人手中被推向極致。對名茶的品評鑒賞、制茶泡茶的技巧、茶具的設(shè)計制作等,無不精益求精。琴棋書畫、焚香博古等活動均與飲茶聯(lián)系在一起,使茶室籠罩在超凡脫俗的氣氛之中,這和前代是截然不同的。試看唐代盧仝極負盛名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詩,形容喝茶時只說一碗如何,兩碗如何,一直數(shù)到七碗,簡直有點為喝茶而喝茶的樣子。宋代講斗茶,講分茶,也未能從喝、喝、喝的圈子里跳出來。只有在明代的茶寮中,才使茶變成一種高雅的生活品位的象征,變成一種恬淡的生活情調(diào)的組成部分。
茶首先是一種生活藝術(shù),不是也不會成為主流價值觀,其次,茶是和其他生活藝術(shù)伴隨發(fā)展。“治大國如烹小鮮”,陸羽想以煎茶道實現(xiàn)匡時濟世的儒家抱負,帶偏了茶的方向。茶說,我就是一杯水,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唐代后宮的“庵茶法”文化沙龍,在經(jīng)歷了“斗”、“貢”的文化進程之后,螺旋式上升,重新回到生活藝術(shù)的軌道上。在明朝,作為生活藝術(shù)的茶,發(fā)展的更為精致。至此,茶事活動開始更注重喝茶人的體驗。在茶事活動中,泡茶人和喝茶人的角色才逐漸分離開,并趨于平等。